秦王政元年(公元前 246 年),一項浩大的引涇灌溉工程在秦國正式上馬,或者說,一個由韓王苦心孤詣設計的、旨在“疲秦”的龐大陷阱破土動工,而工程的設計師兼總指揮正是來自韓國的賓客——水利專家鄭國。
此前,關東六國已日漸衰落,沒有誰可以單獨與秦抗衡。韓國也曾多次與秦國較量,實戰證明,不是對手。桓惠王九年(公元前263年)秦攻韓,桓惠王獻上黨郡求秦息兵,豈料卻引起秦國與趙國爭奪上黨的長平大戰。結果,趙國元氣大傷,韓國也跟著吃了一悶棍,再也直不起腰來。韓王看得清楚,西秦東進吞并六國已是不可逆轉的大勢,而秦軍的鐵蹄首先踏破的必將是韓國的山河城闕。他臥不安枕,絞盡腦汁,終于想出一條自認為兵不血刃且拒敵于國門之外的妙計:派一個合適的人以游士身份入秦,說服其傾注大力興修一條300余里的長渠,使之勞民傷財、疲于工程而無暇東顧。
實施疲秦之計的重任落在了鄭國肩頭——他不僅是一流的水利專家,而且篤誠忠信,敢作敢當。
說服成功,工程啟動,鄭國迎來了漫長的如履薄冰的日日夜夜。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心有千千結。
六路風景,壯闊莫過于“供應”一路:投入工地猶如千軍萬馬的役夫和無以計數的物資。投入自然是多多益善,不過鄭國更期望有那么一天,親眼見到“供應”速度慢下來;
八方消息,鄭國最敏感的當然是秦與六國的兵戈動靜,特別是何日六國竟振作起來一改防御自守而主動出擊;
這心結那心結,身份暴露的危險如影子一般跟在身后,這是鄭國心中最大的結。
鄭國明白,說一千道一萬,最要緊的是把工程做大、做好。大,才能對秦造成巨耗,才能拖長工期;好,才不至因為奢費、濫用而被懷疑。再說,依著一個水工的職業本能和習慣,哪怕是為仇家干活,也不可拿工程質量作報復。
然而,“勢”與愿違,疲秦之計的預期效果始終只在渺茫的期待中,而引涇工地一直繁忙喧鬧,“風景”依舊,前方的“消息”也依然是秦軍勢如猛虎:
秦王政二年,秦將麃公領兵攻打魏之卷,斬首三萬;
三年,秦將蒙驁攻韓,奪取十三座城池;
四年,拔取魏之畼與有詭;
五年,再攻魏,奪取酸棗、燕、虛、長平等二十城,設為東郡;
六年,趙、魏、韓、燕、楚五國聯軍攻秦,而“秦出兵,五國兵罷”……
曾經的一切異想天開被一掃而光。
修渠之始,鄭國表面上一副建功立業的樣子,內心卻十分糾結:修渠原本為了曲線救國,但渠成后關中土肥地壯,物產豐饒,虎狼之師也便有了充足的糧草軍需,這不又是在助敵備戰嗎……
而今,沒有僥幸,只能踏踏實實修渠,糾結的心情反倒得以舒緩。
他曾多次重新審視自己為之賣力的“疲秦”之計:以韓之具體處境,誰能拿出比這更好的點子呢?沒有。沒有更好的辦法這就是好辦法,說不上高明,也不算愚蠢。他又問自己:如果讓你來選——假如你是韓王,你覺得讓誰入秦去開辟這條隱形的戰線最合適?還真是非君莫屬。
既然引涇修渠是救韓的必須,就不必過多為渠成后于秦有益而不甘。既然你鄭國是赴秦施計的不二人選,就該安下心來,以一人犧牲換取一國數年安寧。再 說,天意人愿,幾百年來殺人盈野的戰亂也該結束了。統一天下必然由強者來完成,讓已經強大的秦變得更富強些最終統一天下,又有什么想不通?
秦王政八年韓桓惠王的死,讓鄭國徹底松開了心中的結。其時,工程已過大半,再想涇渠姓韓姓秦不僅沒有實際意義,而且也真的難說清楚:說是疲秦之計快要結束可以,說是富秦工程已近收官,也全然不錯。韓王逝去,讓他哀痛之余更少了一份牽掛。不難猜想,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時候,鄭國曾面向東方心祭韓王:八年來,臣不敢忘記我王重托,盡心竭力為疲秦而修渠,秦未被拖垮應屬天意,臣實無能為力。而今,臣能做也必須做的事仍然是認認真真完成引涇工程,一來此系大王之托,需得有始有終;二來兌現當初諾言,還秦一條引涇大渠。作為水工,臣還有一樁心愿:在關中的圖冊上畫一條蜿蜒流淌三百里的金色緞帶,給天下萬眾一個交代。想大王必不怪臣……
該發生的事終于發生:約在秦王政九年,鄭國的真實身份暴露。此時,朝堂鼎沸,空氣炸裂,“秦欲殺鄭國”。
多年來,生與死的“心戰”已在鄭國心底進行了無數回合,結局都是求生勝于赴死。鄭國并不害怕死,刀劍加頸不過是瞬間的痛,但他憎惡死,因為死會像一個顢頇專橫的判官,依照“成王敗寇”的老調子,給你貼上“韓國間諜、歷史小丑”的標簽,丟給千秋萬代的后人。所以,當死神真的逼近時,鄭國便毫不猶豫做出抉擇:迎接挑戰!
在身陷囹圄的日日夜夜,無論醒時夢里,鄭國都在做著同一篇文章,一篇可以命名為《諫修渠書》的答辯詞。接著,一場“挑戰不可能”的歷史活劇便在王氣森森的秦廷上演——
我知道,自己已讓大王雷霆震怒,但大王并沒有盛怒之下立賜臣死,而是親自訊問,容臣回話。只此一點臣已不勝感激,愿推心置腹,從實招來。
臣確實有罪。當初建議大王鑿涇開渠,是奉了韓王之命,其目的在使秦疲于水利工程而無力東伐,以求韓國暫時的安穩。臣向大王隱瞞了真實意圖,裝作一心為秦的樣子,臣有罪。
但臣之罪可赦而不當誅。當今諸侯紛爭,無計不施,弱韓面對強秦,勢如累卵,萬般無奈才出此下策,托臣實施。王命在身,國事為重,況人以國士待我,我當以身相許。以大王之明,當能體察臣當時的私衷。
重要的是,除了身份有假,臣當初預言引涇工程告竣,其強國富民之功不可估量,并無一句虛言。雖說是韓王在用計,而渠卻實實在在修在秦國大地上。而今,工程已近尾聲,所謂“疲秦”之謀并沒有給秦帶來多大危害,而五谷豐登,倉廩充實,兵強馬壯的盛景卻是閉眼即可想見。可以說,臣主持修渠是做了一件于韓、于秦兩利的事,但利韓甚小而利秦極大,為韓不過延數歲之命,為秦卻有萬世之功。
昔日齊桓公不記射鉤之仇,拜管仲為國相,得其輔佐,終成一代霸主。臣請大王赦免當初的欺瞞之罪,讓臣戴罪立功,完成引涇工程。臣本水工,變水害為水利乃是臣的職業本分,八九年的晴雨風霜,跋涉呼號,臣已與引涇工程結下不解之緣。只有工程竣工,臣才會覺得有始有終,對得起自己的良知,也不辜負秦地民眾多年的艱辛付出,而渠成水暢,禾稼茂盛更可昭告世人:當初大王聽臣勸諫而興渠的決策是何等英明!
如果大王偏不寬恕,則臣只能表示莫大遺憾。臣不會五步之內以頸血濺大王,但臣會睜大雙眼目不轉睛地見證大王的利劍怎樣劃過一個有功者的頸項!
出乎所有人意料,秦王嬴政聽完鄭國的答辯, 竟“以為然,卒使就渠”。
歷史的大戲到此出現了不可預期的反轉,像 “一棵樹撼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原本的對手變成了合作者。自然,是秦王決定了劇情的這一走向。也許,李斯《諫逐客書》讓他眼前豁然敞亮的一瞬間,他的腦際便閃過鄭國的名字;也許,廷訊之前他已派人勘驗過涇渠工程的質量,當聽到“堪稱一流,無可挑剔”的回話后,他的胸火已消減了三分。又或許,當日鄭國的答話既沒有推卸遮掩的奸巧,也沒有戰栗討饒的卑怯,這倒讓原本剛毅戾深的嬴政心生一種莫名的欣賞……不管怎么說,其最后決斷都顯示著一種王者應有而難得的大度。
因為秦王的包容與鄭國的擔當,戰國后期的歷史平添了奇絕驚世的一筆:
“渠成,……關中為沃野,無兇年,秦以富強,卒并諸侯,因命曰鄭國渠。”
鄭國是不幸的,命運賦予他至少十年的尷尬人生。但鄭國也是有幸的,歷史終究還原了他平民英雄的本色。讓我們走出史書的時空,步入后世的民間看看。
鄭國渠渠首在今陜西涇陽縣仲山西麓瓠口,涇陽地處灌溉的上游,受益在先,涇陽人自然也對鄭國愛之更深:
是誰帶領我們鑿山開渠,把原先的鹽堿地變為肥田沃土?眾手舉鍤,就像天空涌起了濕漉漉的云;渠口一開,水流嘩嘩,如天降救命的及時雨;是誰讓谷子糜子垂著沉甸甸的穗兒,桑園麻圃飄散出泥土的芳香?是鄭總工。鄭先生,好人,也是強人,他為韓國盡忠,也為秦國建功,他不捩天行事,又不畏懼強暴,他不忘自己的本分,一心修成大渠造福天下萬民。這是什么?這就是英雄,是大賢,是行走在大地而耕云播雨的神!于是,知恩圖報的涇陽人在涇河洪口堰上修起一座鄭國廟,與司水之神龍王的廟宇并峙西東,自漢至清,“民以時祀之,歷代重修”。
近年來,涇陽人又以雕像的方式紀念恩人,而且不止一處。涇河峽谷的鄭國渠景區 9.5 米高的花崗巖塑像,鄭國昂首執鍤,足登麻履,風塵仆仆,衣袂飄飄,一派墾拓實干的風范。縣城東關外廣場上聳立的則是成功者的偉岸形象,登高遠望,若有所思,足下巨石旁有水如瀑,長途跋涉的倦意盡化作撲向田疇的歡暢……
歷史的走向有時詭譎得神鬼莫測,但人心的向背卻從來如清水明鏡,你為山河民眾獻身,人間就為你塑像焚香。
□馮日乾
責任編輯:白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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