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礦放假通知發布8年了，礦工們至今未等來復工通知。
煤礦放假通知 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在這8年里，有人到了應該退休的年齡，去辦理退休手續，卻發現自己未繳納過養老保險，退休待遇無望。
遼寧阜新礦工李細仲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1998年，他就到了阜新昌盛煤礦上班。2001年，礦上表示要給他們購買保險，這讓他覺得比較有安全感，就一直在這家礦上工作；直至2016年礦上通知“放假”，他回到了湖南岳陽老家等待復工通知。
豈料，在毫無準備地離開后，這些礦工就再沒能回到礦上，許多礦工因此失去了自證與煤礦之間存在勞動關系的機會。“連工牌都沒有帶走。”李細仲說。
如今已60歲的李細仲，沒有等到復工通知，也沒等來退休待遇。
10月21日，遼寧省阜新市阜新縣人社局負責人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該縣為解決關閉煤礦職工補繳養老保險問題專門成立了工作組。此前有幾批礦工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但是現在剩下的這些礦工，因為國家、省市后來對一次性補繳養老保險出臺了一些新的政策和要求，而這些礦工也沒有提供新的證明材料，到現在還沒有新的進展。
礦工工資明細表
澎湃新聞今年4月曾報道，在遼寧阜新市，沒有養老保險的礦工有一千多人。近年來，這些礦工向相關部門反映情況，得到的答復是“無法確定事實勞動關系”。
煤礦直接關停了
退休之后能領上一份養老金，對李細仲這一代農民工的誘惑是巨大的。他因此在又苦又累又危險的礦井下堅持了18年，且幸運地沒有遇上過大的安全事故。本以為再干幾年，就可以辦理退休手續回家養老了。然而，事與愿違。
2016年9月下旬，阜新縣境內的煤礦幾乎都下發了一份內容基本一致的通知，稱“因煤礦檢修迎檢，暫時安排全體工人放假，上班時間另行通知”。“放假”之后，李細仲簡單收拾了一點隨身物品就回湖南老家了。李細仲說，“當時，礦上講只放一陣子假”，都以為過段時間就回去上班了。
沒想到，這假一放就是八年，工人們至今沒收到返工通知，煤礦直接關停了。
2022年，李細仲才回到阜新去礦上取自己的物品，發現啥都沒有了。礦上負責人告訴他們，當時關閉煤礦太倉促，也沒有意識到要幫大家存留相關物品。負責人只為李細仲出具了一份工作證明。
煤礦出具的證明
再回阜新，李細仲主要是為了向勞動仲裁部門申請確認和煤礦的“事實勞動關系”。2021年，不少礦工才發現，人社部門根本就沒有他們繳納養老保險的記錄，因此無法獲得退休待遇。
今年剛滿60歲的李細仲，已經不能干重體力活了。他說，退休金對他很重要。他這樣常年在煤礦工作的人，到這個年紀，身體再好也多少都會有些問題。沒有退休金，無論多少歲都還要打工養活自己。從煤礦回來的這些年，他在工地當小工、裝卸工。
“無法確定事實勞動關系”
都興紅今年55歲，在阜新的煤礦干了15年撿煤工。煤礦放假之后，她回到老家，在一家物業公司從事保潔工作。但是年齡大了，物業公司不會給她繳納養老保險，她每年自行繳納380元的城鎮醫療保險。
山堡村二礦的李艷飛說，現在希望確認勞動關系，補繳養老保險的礦工都是干了10多年的。這些人現在歲數都很大了，都面臨著養老的問題。
李艷飛1999年剛進入煤礦工作的時候才18歲，干了10多年。2011年左右，她短暫進入別的工廠2年多。這兩年，這家工廠為她購買了養老保險，但工資不高。2013年左右，她又選擇回到煤礦上班，直到2016年10月“放假”回家，她在煤礦工作的時間累計超過15年。
澎湃新聞此前報道，李細仲、都興紅、李艷飛這種長時間在煤礦工作，卻沒有繳納養老金的礦工當地有上千人，他們均被勞動部門認定為“無法確定事實勞動關系”。
李艷飛說，民營煤礦就是那樣，人員流動性大，都是同鄉、親戚熟人相互推薦介紹。煤礦工資高，但是辛苦，許多人缺錢了就來挖煤，經濟一旦緩解了就離開了。所以，煤礦管理都很松散。
她上班在礦上負責登記，每天進礦在她那里簽個字就下去了，沒有簽到、打卡考勤那一套。發工資也是發現金，雖然都要造表簽字，但是考核結束、工資發完了交回礦上基本也就沒啥用了。礦方也不會刻意保存這些材料，因此現在大家找到的這些登記表，也是斷斷續續不完整的。
李艷飛說，礦上能夠證明他們的礦工身份，并且出具了相關證明，但這些證據目前并未被采納。
礦主稱補繳過社保，但未上報名字
2024年3月19日，李艷飛收到遼寧省政府作出的行政復議決定書，她此前申請獲取《關于化解養老保險突出信訪問題出具勞動關系證明材料的通知》被拒，理由是該通知為定密文件。這意味著，她要證明自己和煤礦存在事實勞動關系仍然面臨著巨大困難。
遼寧阜新市已經有100多年的煤炭開采歷史。就在李細仲等礦工接到“放假”通知回家休假之后，阜新市作為國內首個資源枯竭型城市，經濟轉型試點工作也拉開了帷幕。作為下轄縣，阜新縣的許多煤礦因此受到影響。
澎湃新聞注意到，2017年2月17日，阜新縣印發關閉轄區內產能每年9萬噸/年以下煤礦礦井工作實施方案的通知，明確該縣轄區內共有19處煤礦企業，其中17處煤礦企業屬于省政府關閉之列。
上述通知要求，縣人社局負責做好關閉煤礦企業與員工解除勞動合同等相關事宜，及時有序遣散從業人員。各成員單位妥善研究處理好礦井關閉工作中出現的各類問題。然而，結果并不如人意。
幾年后，有礦工陸續到了退休年齡，去社保局辦理退休手續時發現，他們竟然沒有繳納養老保險，人社局沒有相關記錄。這個消息一下子在礦工之間傳開。
李艷飛說，他們最開始是找礦上，但礦長一臉委屈，就說他的礦都關閉了，他也沒有辦法。
阜新縣雙山堡村二礦一位負責人說，因為煤礦突然被要求關閉，礦方沒有責任。那個年代，煤礦是繳過保險的，“政府讓補交時統一交了的，但沒往上報名字”。
這種解釋讓許多礦工覺得不可思議：錢是交了的，但是沒有說明為誰交的錢？如果真繳了，錢就應該還在那里？
實際上，阜新縣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對該縣鴻源礦業負責人進行調查時，該礦負責人曾表示，部分人繳納了養老保險，也有部分人沒有繳納。原因是，如果全部繳納，他交不起。當時也不知道會關停，就想著等快到退休的時候再繳，沒想到突然關停了。這可能是當時多數煤礦沒及時為礦工繳納養老保險的原因。
阜新縣：專門成立了工作組
如今，這件事看上去毫無爭議，煤礦方出具了相關證明材料，確認與這些礦工之間存在事實勞動關系。
2022年7月4日，阜新縣雙山堡村二礦114名煤礦職工向當地人社局申請仲裁，要求確認他們與煤礦之間的勞動關系。仲裁申請被駁回后，他們又將該礦告上法庭，要求法院對勞動關系進行認定。
一審法院認為，這些煤礦職工申請仲裁，是為了能夠到社會保險征收機構補繳社會保險費，以達到各原告能夠享受退休待遇的目的。而雙方勞動關系的確認，不宜因雙方當事人自認即直接確認。而是應當嚴格按照勞動關系的構成要件進行認定，但雙方提供的現有證據，不足以證明原告與被告確實存在事實勞動關系。訴訟請求被駁回。
一審駁回之后，礦工們繼續上訴。二審法院認為，煤礦與礦工之間，本就沒有爭議。由此雙方無實質糾紛，沒有訴的利益。二審也駁回了相關訴訟請求。目前來看，實際爭議是在人社局與煤礦和礦工之間。
李艷飛說，他們幾個礦加起來有1000人左右，后期他們也作出了妥協，即使礦上不補交，他們可以把自己那一部分補交上去。他們去人社局尋求補繳時，被告知需提供19項證明材料里不少于10項的材料，方可出具勞動關系證明。
為此，他們提供了身份證復印件、戶口簿復印件、單位證明、承諾書、放假通知、營業執照、工資花名冊。但人社局最終認為，這些證據仍然無法確定他們和煤礦存在事實勞動關系。
鴻源礦業負責人在接受人社局詢問時表示，他從2005年開始經營該礦，直至2017年5月被政策性關停。他的煤礦總共有500人左右。后來，在礦工的要求下，他向人社局申請了補繳。當時該礦申請為80名礦工補繳養老保險，這一部分礦工大部分通過了申請，進行了補繳。還有部分職工因無錢補繳，選擇了放棄。
李艷飛等礦工的訴訟代理人告訴澎湃新聞，當時的確通過認定了幾批，現在剩下的這批礦工，主要是因為當時堅持認為所有的錢都應該由政府相關部門或煤礦繳納，沒有同意自行補繳方案。現在很多人已經同意這個方案了，但人社局又不予認可。
訴訟代理人認為，實際上，現在這些剩下的煤礦職工，與此前通過認定的職工提供的證明材料幾乎都是一樣的。
2024年5月，阜新縣成立解決關閉煤礦職工補繳養老保險問題工作組，多名礦工告訴澎湃新聞，他們已經接到登記通知，并按要求進行了登記，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進一步消息。
10月21日，遼寧省阜新縣人社局負責人告訴澎湃新聞，該縣為解決關閉煤礦職工補繳養老保險問題專門成立了工作組。此前有幾批礦工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但是現在剩下的這些礦工，因為國家、省市后來對一次性補繳養老保險出臺了一些新的政策和要求，而這些礦工也沒有提供新的證明材料。這位負責人表示，“我們非常重視，但是又要維護資金安全”，因此到現在還沒有新的進展。
責任編輯：白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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